自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開播以來,沉寂已久的史學重又引起廣泛關(guān)注。其間,歷史學者閻崇年主講的“明亡清興六十年”喚起了人們對一代遠去王朝的思考:天朝王國何以在蕞爾小邦面前轟然崩塌?擁有先進農(nóng)耕文明的民族為何在彈指之間就被游牧民族所取代?集漢民族封建思想大成的宋明理學為什么在馬背民族彎弓走馬前悄然冰釋,未能凝聚起一個民族的脊梁?近來偶讀作家梅毅若干明史雜文,有感于其獨特筆法,人物主線串起春秋百年,掩卷遐思,鮮活人物歷歷如在目前,在這一個個悄然逝去的背影里,文明的悖論似乎有了另一種解讀:個體的迷失最終催生了成熟文明的崩潰。
跟隨作家梅毅走進明史,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副副撼人心魄的畫面,那是分裂的人格、扭曲的人性、狂躁的欲望:
場景一:明洪武年間,據(jù)明太祖欽定的《大誥》等統(tǒng)計,所記梟首、凌遲、族誅、剝皮、抽筋等共計一萬多案,所殺官員上十萬,以至于殺到后期連地方辦事的官員都嚴重空缺,出現(xiàn)了罪官帶枷坐堂辦案理事的奇觀。
場景二:正德年間,明武宗朱厚照在京城內(nèi)修建“豹房”,廣羅天下美女與珍奇異獸,或縱情飲樂、或演兵斗獸,游戲人生,荒唐一世。戲曲“游龍戲鳳”即來源于此位無憂天子。
場景三:嘉靖年間,明世宗朱厚璁沉迷道教,一代布衣文士嚴嵩,憑借一手“青詞”,青云直上,于花甲之年入閣為相,獨步朝野無人能及。風云變幻,耄耋之年,家破人亡,大明一代宰相凄慘亡于荒野,正應(yīng)證了嚴嵩自己的詩句“萬世浮生空役役”,人生無常可見一斑。
場景四:萬歷年間,明神宗其貼身太監(jiān)充當?shù)V監(jiān)稅使,在全國挖墳掘金,一時間,荒坂野嶺,皆成白骨散棄的掘墳“工地”,而神宗皇帝在位四十八年,三十年間不上朝,不行郊禮,不舉告廟禮,真可謂怠于臨政,勇于斂財。
場景五:天啟年間,明熹宗整日刀鋸斧鑿不離手,親自設(shè)計制造各種木工器具,朝政落于魏忠賢閹黨之手。天啟六年后,為魏忠賢修建的“生祠”遍及全國,肅穆如太廟,壯麗如帝居。更有甚者,國子監(jiān)生員陸萬齡上疏提出要以魏忠賢與孔圣人并譽,京城學士無恥如此,文明的墮落昭然已現(xiàn)。
場景六:明崇禎皇帝集勤勉、猜疑、偏執(zhí),狹隘多重性格于一生,在位十七年,誅總督七人,殺巡撫十一人,十四任兵部尚書,非自殺,即被殺,或遭削籍,罕有善終者,期間錯殺袁崇煥終成千古一嘆。待農(nóng)民軍攻入北京,竟為孤家寡人,窮途末路,自縊于煤山。 場景七:崇禎末年,流寇張獻忠入川,屠戮川人,殺人為樂,令人發(fā)指,更有甚者,殘殺妻妾幼子,屠殺兵士大臣,及至癲狂,立碑明志:天生萬物以養(yǎng)人,人無一善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
場景八:明永歷二年,一代梟雄李成棟在親手策劃“嘉定三屠”、平滅南明隆武帝、生擒南明紹武帝,為滿清攻陷兩廣后,受其“寵妾”自殺激勸,變易冠服,赫然反正,在其最后歲月里,赤膽事明,直至殺身成仁,真所謂“沖冠一怒報紅顏”。 ……
帝國繁華,逝者如斯,風流如夢,綺華成空,不能不讓人扼腕慨嘆。歷史為什么總讓人如此惦記?或許在作家梅毅筆下,是緣于那一個個鮮活乖張的人物,正如梅毅先生所言,“明朝社會,自上而下,由始至終,愛恨騁意,倨傲以狂,狂放自適,喜樂貪歡,最終皆歸并成為個體欲望和群體欲望的無限放縱?!?BR> 一般認為,華夏文明主流即為儒釋道。自漢代董仲舒以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儒學遂為顯學,立為正統(tǒng)。然推究起來,上至廟堂,下至江湖,真正涌動于華夏大地的乃是經(jīng)世致用的入世之學。相比較之西方,從未真正有過類似于基督普及于大眾的宗教信仰,至多乃人世權(quán)貴的化身。遍數(shù)歷代,作為社會精英的文人學士所追求的主要有以下狀態(tài):“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先憂后樂的憂樂觀反映的是儒術(shù)所追求的“內(nèi)圣外王”、“至仁大義”,是在現(xiàn)世范疇躬身自省的考量;“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這是懷才不遇后移情山水的豁達灑脫;隱居山林,黃卷青燈,空寂情欲,研習修行,這是看破紅塵后超度苦海的渴望;“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這是在世事變幻,人生無常下,對真情的吟詠、對美好的玩味、心靈歸家的呼喚…林林總總,在超越中體悟,在體悟中踐行,歷史為我們展現(xiàn)出一幅幅美好的心靈棲居之所。但可嘆的是,在經(jīng)年政治教化下,歷代精英們的精神渴求卻無一成為普世的終極關(guān)懷;思量起來,所謂封建千年,在大眾層面,竟無一真正超越人世的信仰力量存在;所謂人性的壓抑,真正卻為人予人的壓迫,而人性卻從未真正被人世之外的力量所包容、所制約。人生如倦鳥知返,如無心靈歸依,縱能翱翔云天,終將力竭而亡;人性如河流、飛龍,如若不加引導、約束,便會漸變?yōu)闈L滾洪流、桀驁亢龍。
以此視角反觀大明王朝,那是一個“貴已賤人”放縱的年代。各類階層追求一已之欲,人的價值并非因追求有所升華,個體的迷失反而成為整個時代的人性普遍特征??v觀“社會良心”的士大夫階層,負性、好剛,使氣、矜夸、孤傲、浮躁,成為最為顯著的性格特征。即使在他們淋漓揮灑的詩文中間,我們看到是狂放隨性而非個性飛揚,是浮躁陰鷙而非明朗闊達,是縱情放蕩而非率情求真。荒唐、暴虐、浮躁、狷狂的個體最終匯聚成一個民族的落寞,一代文明的崩潰。
述及至此,不禁讓人想到古羅馬帝國的滅亡。曾幾何時,古羅馬帝國版圖北至蘇格蘭及波羅的海,南達尼羅河畔,西起大西洋,東至小亞細亞,泱泱大國至今仍令世人所推崇??疾旃帕_馬文明的衰亡不難發(fā)現(xiàn),在其帝國后期,貴族以及平民各階層縱欲享樂,堪稱“禮崩樂壞”,帝國的根基日漸空虛,終至野蠻異族面前轟然崩塌,社會文明急速倒退。歷史曾是如此的相似! 文明的悖論,終究是人的悖論。西諺有云:上帝讓你滅亡先讓你瘋狂,浮華背后將是吞噬一切的黑洞。歷史是一次次的輪回,寂寥之后已然是繁榮,這種繁華該怎樣解讀呢?(審計署駐廣州特派辦 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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