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納蘭,是在青春少艾的年紀。彼時只知唐詩宋詞,太白東坡,于明清之際的詩詞全無涉獵。第一次讀到納蘭詞,已不記得是在何處,但那感覺,就仿佛吃厭了雞鴨魚肉煎炒烹炸的人,忽然見到了一盤涼拌黃瓜,其味清新爽口,沁人心脾,回味無窮。于是興沖沖的跑去買了一本,每晚倚在床頭,必要細細的讀上幾篇,方肯入睡。
當時最愛的是一首《如夢令》,“正是轆轤金井,滿砌落花紅冷。驀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難定。誰省,誰省。從此簟紋燈影?!贝撕髷?shù)年,我一直執(zhí)著的認為,所謂一見鐘情,大概不會有比這個更動人心弦的吧。想象在不經意間偶然瞥見了閃亮雙眸,顧盼流飛,神采飛揚,霎時節(jié)心緒紛亂,咫尺間相對無言,唯有眼波流轉,心事暗傳。夜深后反復思量,終不舍當時滋味,一縷相思忽悠悠飄蕩而去,徒留下癡心人長夜難眠。所謂“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大概就該是這樣的吧。
讀熟了納蘭的詞,便好奇起納蘭的人。那時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是如黃藥師般清瘦俊逸的人物,單為著“天上人間情一諾”、“碧桃影里誓三生”的貞貞誓言,也可稱他是位古往今來屈指可數(shù)的癡情之人了。只不知,這樣的一個人,會有怎樣的出身背景,怎樣的愛恨情仇呢?
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原來這情癡納蘭容若,竟是康熙朝重臣明珠的長子,是康熙皇帝身邊的一等侍衛(wèi),是當時名滿天下的才子。擁有如此身份的他,本應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貴公子,為何筆下卻總帶著重重的傷愁?再后來,認真的查閱資料,才知道原來他的感情經歷甚為坎坷,愛妻盧氏在成婚三年后早逝,侍妾沈宛又因滿漢之隔不能相伴在旁。相愛之人不能相守,對于容若這個重情的人來說,是人生中極大的悲哀了?!氨痪颇@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誰見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憶共燈前呵手為伊書”,往昔的點點滴滴,在詩人的眼中,都已變成了傷懷之物,只剩了一句“當時只道是尋?!保谜Z極淡而用情極深,訴盡心中的相思與悲涼,讓人觸目難忘。
“錦樣年華水樣流”,恍惚間已過數(shù)年。今日再讀納蘭詞,已有了另一番心情。小兒女間的卿卿我我、柔情蜜意已不賺人眼球,我更愛的是他離鄉(xiāng)背井、千里行役的思鄉(xiāng)之作。在容若作為侍衛(wèi)的九年間,他曾跟隨康熙南巡北狩,游歷四方,并曾奉命參與重要的戰(zhàn)略偵察。在這段時間里,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思鄉(xiāng)反戰(zhàn)的邊塞作品。世人皆知“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身向逾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而我最最喜歡的,是他那句“誰道飄零不可憐”,每每讀到這句,真是感同身受。因為選擇了一份特殊的工作,我今日倒是有機會去體驗容若當年羈旅時的心境了。常年漂泊在外,對于一個重視家庭如容若的人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在漫長而艱苦的旅途中,他只能通過詞來發(fā)泄內心的思鄉(xiāng)和苦悶,“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夢好莫相催,由他好處行”、“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對家人的思念,對羈旅的厭倦,都或淺或深的凝固在他的文字中,慰藉著后世漂泊的人們。
納蘭之詞,重在情真,他的悼亡詞和羈旅詞中總帶著濃濃的哀傷苦悶。而這首《漁父》,卻是他少有的平淡之作:“收卻綸竿落照紅,秋風寧為翦芙蓉。人淡淡,水蒙蒙,吹入蘆花短笛中。”初讀此詞時,我煞是詫異,納蘭容若竟也有過如此清新恬淡的心境?微風拂面,夕照朦朧,如此景象,與王維“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的空靈,抑或是李后主“一人獨釣一江秋”的清冷相比,皆不遜色。也許,情深如納蘭者,也需要片刻的寧靜吧。我猜想,他在填這首詞的時候,定是心靜如水,物我兩忘,心與天地合而為一了,俗世間的種種紛擾,都已離他遠去。所以疲累的時候,我便喜歡翻出這首詞來,體味容若當時的心情,跟他一起享受片刻放松,放自己融入到想象的自然中。這架勢,似乎有些瑜伽的味道呢。
我一直覺得,容若的心太苦,他總是關注生命中得不到的那部分,為了曾經的不懂珍惜或是永遠的無法得到而痛苦。人說曹雪芹的作品“字字看來皆是血”,而容若的詞,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悲情如杜鵑,聲聲啼血;傷情似黛玉,淚盡而亡。短短三十一年生命,留給后人的盡是玲瓏剔透的文字和無法驅散的憂愁。我想,每個愛他的人,都會希望他曾有過片刻舒展眉頭。生之樂趣,總大于死之哀愁,過往之事既不可究,只希望他來世,一生平順。(審計署廣州辦 王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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